纪念馆后面有一片密丛,拨开后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山路。我被白茵推着走了三十分钟,高悬的太阳直射人脸,以至脸庞阵阵发烫。不远处山壁上倾塌而来的树荫对此毫无办法。一路上,她一言不发。 又一个三十分钟后,我俩来到一处断崖边。沿崖而筑有一排石砌台阶。登上台阶,便能看见不远处乱七八糟的碎石。 白茵说,那就是哭墙。 “把枪收起来吧,我已经被你说服了。” 她真的把它收了起来。 道路尽头,她口中的哭墙不过是废弃的瓦砾。粗黑的墙体一截截躺倒在地,像被抛弃在陆地上的死鱼,久远到追溯不出死去的年代。 白茵拾起一块残片给我。破碎的墙体上雕刻着一个个名字。脚下每一截断墙,都是如此。我环顾四周,良久无语。 “这些都是死难者的名字。”她说。 “死于40年前那场大瘟疫?” “40年零4个月。最终由真理部给出的死亡数字,是3045人。纪念馆落成后不久,人们找到死亡名单,将逝者的名字刻在了石壁上。” “那这石壁……” “随着灾难过去,对死亡的淡忘,石壁上的名字也不那么重要了。早年它被放在纪念馆最显目的位置。慢慢地,它被挪到了馆后的杂草旁。之后经过岁月的侵蚀,石壁开始瓦解。再后来,它就被弃置在了树丛里。据说附近有农户把墙砖敲了,搬回家去砌灶台。一开始有人阻止,后来大家渐渐习惯了。”白茵顿了顿说,“对现在的人而言,它们什么也不是。” “瘟疫的事,倒是听长辈说起过。死了多少人,不是很清楚。” “哭墙上的名字只是一部分。实际上,还有许多人死在了寂静无声的黑夜里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你愿意相信我吗?” “相信会怎么样,不相信又怎么样?” 白茵往前一步,缓缓解开衬衣的三颗纽扣,抽出整支胳膊。 凑近了看,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针孔。她说:“一切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,真理部找到你,和我找到你,是基于同一个原因。” “什么原因?” “再问一次,你相信我吗?” “看来我只能相信。” “好,那我们先回到瘟疫上。” 这天下午,云影忽明忽暗,细碎的风吹过山间。通过白茵的讲述,我大致了解了当年那场瘟疫。如其所言,一开始谁也没有往心里去。几个特殊病例出现,也未造成大面的恐慌。孩子继续上学,朋友照常聚会,商家开门迎客。当人们发现它残暴的面目,一切都为时已晚。 瘟疫一来,死亡人数剧增。最早爆发疫情的区域被封锁隔离。但由于之前人员流动,潜伏的病毒早就被带到了城市各个角落。 短短两天时间,整座城市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。人们上街抢购食物、消毒水和口罩。各个社区阻断了和疫情区的来往,挖断路基,设置路障。一旦真理部发现有什么药物能抑制病情,人们半夜都会出门排队抢购。 那是丧失了理性的日子。许多人整日跟着流言瞎跑。在恐慌的驱动下,人与人之间的误解、憎恨也慢慢滋生。有人自私奔逃,有人隐瞒病情,有人携恨报复。善与恶,一时间得到了彻底的毫无节制的释放…… “为此,城市付出了巨大的代价。” “可真理部为什么抓你?” 白茵卷起袖管,露出针孔:“你知道他们有一种所谓真理剂的东西吗?只要长期注射这种药剂,人的记忆就会被消除,被重塑。” “服从语言,克服意志,守护思想?” “没错。在我之前,他们已经成功做到了。” “成功做到是什么意思?”白茵看着满地残骸:“这座城市里的人,早已忘了灾难中各种生与死的细节,他们对那场瘟疫的认知,只剩下纪念医护人员的歌颂场所。而我不一样,我记得一切,记得夜晚的悲鸣,记得每个活生生的人。” 没等我追问,她递给我一张卡纸。 “三天后,照上面的地址来找我。” 我低头看了一眼卡纸上的字。 那是一处墓地。 |